十年前程国强教授演讲：粮价波动困惑与农产品价格上涨分析
wujiai
|【编者按】第五届中国金融市场分析年会暨第五届中国注册金融分析师年会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指导，于2010年8月28日至29日在北京召开。本文为程国强教授在年会上的演讲实录，其中提出的分析逻辑对于分析2020年以来农产品价格特别是玉米价格上涨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以下为程国强教授演讲全文：
根据会议主办方的要求，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目前粮食价格的走势，以及我们在研究分析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困惑。
我主要从四个方面向大家汇报。第一，为什么会出现对粮价波动的困惑？国家发改委、国家粮食局不断向社会、市场释放信息，说我们的库存是充足的，夏粮收成不错，秋粮丰收在望，但是市场粮价还在上涨等等。我们面临各种没有答案的困惑。我们知道农产品价格的波动受一些经典理论的制约，但是现在发现有些现象不能用经典理论来解释。我不知道大家对整个粮食市场、对粮价的走势怎么看，但至少我是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的，现在面临的困惑越来越多。第二，为什么今年粮价会出现异常波动？第三，后期粮食市场可能的走势。今年已经过去大半，秋粮马上就要上市了。 前一两个月粮食价格的基本走势，对于我们下一步管理好通胀预期、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的目标，至关重要、意义重大。第四，后期粮食调控政策的基本取向。
1.问题陈述
我们为什么现在对粮价这么疑惑？从不少媒体、报道、研讨会上的观点，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个疑点：
第一，为什么在粮食库存充足、供求基本平衡的情况下，粮价仍然快速上涨？比如，小麦价格一般在新粮上市时会回落，但今年却一路上涨，这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的现象。从粮食的特性来看，当粮食大量上市、供应量在短时间内大幅增加时，价格应该回落，但今年却出现了相反的情况。
第二，为什么粮价波动周期越来越短、波动频率越来越高？粮价波动和各时期的产量、价格存在对应关系。比如，改革开放30年来，整个粮价波动周期为5—6次，但从2004年起，就出现了3次同时波动，每两年一次的价格波动。粮价波动的周期越来越短。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粮价如此剧烈的波动？这需要从理论和实证两个方面进行解释。
第三，为什么今年不同种类粮食价格轮番上涨？今年西南地区稻米价格开始上涨，3月份玉米价格也开始大幅上涨，玉米价格还没有被压下去，7月份小麦价格又开始上涨。这种全天候涨价多年来并不多见，这也是一个很让人困惑的问题。
第四，为什么现在粮价波动很难用古典理论来解释？我刚才讲了，库存充足，总供给和总需求比较平衡，但是粮价还是大幅上涨。我们多年积累的数据和分析也显示，经过连续5-6年的丰收，目前玉米、小麦等粮食的库存是比较充足的。但是在总供给充足的背景下，今年3-4月玉米价格短短两个月就上涨了10%，这和我们长期观察粮价的情况有很大不同。2004年，国家设计出台了粮食最低收购价政策，它的目标是稳步提高粮价，保护农民的利益。当时的策略是让粮价稳步走小步走，就是每年都涨价，但是每年涨幅都很小，比如每年涨5-10%。经过几年，粮价达到一定的水平，这样我们才能在整个工业化、城镇化阶段有效保护农民的利益。 但一两个月内粮价出现10%左右的大幅波动，我们难以接受，因此，对短期内粮价出现大幅波动，应引起足够重视。
古典经济学说，如果市场供需不平衡的状况发生变化，市场机制能够自动调节、自我修复，达到均衡。但蛛网理论认为，如果这种均衡被打破，很可能难以自我修复达到新的均衡价格，可能会出现发散。蛛网理论认为，当供给弹性大于需求弹性（即价格对供给的影响大于对需求的影响）时，粮食价格波动逐渐加剧，离均衡点越来越远，不可能恢复均衡。这是对古典经济理论的突破。我们现在面临的现实，是对蛛网理论的突破，因为蛛网理论这个经典理论已经无法解释当前粮食价格的异常上涨。
我们从1978年开始跟踪观察农产品价格和粮食价格的周期性波动，意外地发现从2004年开始，粮食价格出现了异常变动，这也打破了我们对周期性波动的观察。粮食价格波动并不是粮食供求基本面的问题，而是更为复杂和深刻的因素。
我们还发现，中国粮食具有典型的政治经济特征，不同粮食品种之间的价格波动具有同步性、传导性和放大性。因此，我们引入了“预期”的概念。也就是说，从粮食的政治经济特征来看，粮食价格波动并不完全由简单的供需数量关系决定，而很大程度上是由市场预期决定的，而市场预期又受到包括购销行为、天气、物流、政策、投机、媒体舆论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这为我们解释当前粮食价格异常波动提供了分析工具和框架。
我们将由供求基本面决定的粮价周期性波动称为正常波动，可以用经典理论来解释；将不受供求基本面影响、经典理论无法解释的波动称为异常波动，需要构建新的分析框架和理论来解释，如预期分析理论。
今年小麦价格上涨，很大程度上和农户卖粮预期、贸易商购粮预期的变化有关。小麦上市期间，部分地区农户对价格预期较高，抛售粮食放缓（即所谓惜售情绪）；在加大扶持政策的背景下，部分贸易商、加工企业也看到粮价高涨，愿意提高价格收购，从而造成供大于求的假象，导致价格短期内上涨。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保市场、收储政策的持续实施，使得粮食市场政策性化，市场对政策变化较为敏感。8月13日，有关部门突然宣布玉米拍卖销售量由每周100万吨下调至40万吨，如此小的变化，却让整个玉米市场发生巨大震动。其影响是如何被放大的？我们认为，正是政策的变化，导致了市场预期的变化。市场立刻将这一政策变化解读为“国家缺乏拍卖调控粮源”，部分企业因此形成恐慌心理，导致玉米价格大幅上涨。例如，8月16日，大连期货市场玉米价格由1995元/吨上涨至2050元，期货指数创历史新高。好在有关部门反应迅速，随即宣布本周第二次拍卖，又向市场投放100万吨玉米，玉米价格随之回落。
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对于农业、食品这样一个与自然再生产和经济再生产交织在一起的行业来说，由于生产空间布局的广泛性、时间分布的集中性、市场信号影响的滞后性等原因，粮食等农产品价格的周期性波动在所难免。从长期来看，粮价将呈现周期性波动、总体上涨的态势。粮食等农产品价格持续高位运行将成为经济增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趋势。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产业，与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和上下游产业息息相关。作为一切价格的基础，粮食等农产品任何一点波动，都会影响价格总水平，进而影响国民经济持续健康稳定增长。我们对此必须有充分的认识，必须理性应对。
二、今年粮食价格为何出现异常波动？
今年以来，国内粮价走势出现新动向，稻米、玉米、小麦价格轮番上涨，不断创历史新高，且上涨势头持续，国内市场粮价看涨预期依然较高。
从玉米看，今年玉米价格上涨并非供给短缺引发的合理上涨，而是在全国玉米总量充裕的背景下出现的异常波动。这其中既有主产区减产的市场效应，也有国家支持和调控市场的政策效应，也有物流不畅等因素，也有西南旱灾、通胀预期上升等导致的市场预期变化。具体来说，有以下几点原因。
一是主产区玉米减产明显，市场供需预期偏紧，价格上涨压力较大。去年秋粮上市前，各方预期玉米将连年保持丰收。但从玉米收购实际情况看，玉米减产明显，预计全国减产5-10%，东北主产区减产15-20%。虽然目前国内玉米库存量较大，供应仍大于需求，但主产区大幅减产导致近期玉米市场有效供给不足，供需预期偏紧，玉米价格压力加大。
二是国家支持玉米高价收购政策反向调控，支撑玉米价格上涨。国家在判断粮食收成好的前提下，继续实施去年东北产区临时收储政策，并对南方16个饲料消费省和中央粮食企业收购东北新产玉米给予每吨70元的费用补贴，对玉米价格上涨起到了明显的支撑作用。国内政策执行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政策一旦出台，很难停下来。我曾在5月份和有关部门的官员沟通，要求立即停止玉米收购运补政策。但这个补贴政策出来后，产区价格达到0.8元，超过了支持价0.78元，这个政策还是没有撤回，直到7月底才停止。
同时，由于近期淀粉、淀粉糖、酒精等产品价格连续上涨，粮食深加工效益好，开工率较高，产区粮食深加工企业积极入市收购新粮，并通过提高收购价格与其他入市企业争夺粮源，也推高了玉米价格。
三是价格预期高，产区农民惜售心理。自2009年秋粮上市以来，产区农民大多观望、惜售。一般来说，进入1月份以后，应该是农民卖粮的高峰期，但今年以来，农民卖粮缓慢，导致市场有效供给明显不足。原因一是去年东北产区受旱灾影响，玉米减产明显，农民对价格预期高；二是受通胀??预期影响，稻米等粮食价格上涨较快，对玉米价格产生传导效应，加之国家实施临储收储和运补贴等市场扶持政策，农民预期玉米价格还会进一步上涨，于是持粮待涨、待价而沽，加工企业高价收购也加剧了农民惜售心理； 三是农民收入不断增加，农村金融服务不断完善，农民备耕资金获取能力明显增强，农户售粮节奏明显转变。
四是极端自然灾害频发，进一步强化了市场粮价上涨预期，加剧了粮价异常波动。今春西南地区持续大面积旱灾，对农户、加工企业、贸易商、销售市场的心理预期产生了明显冲击，市场粮价上涨预期普遍增强，少数地区甚至出现恐慌性抢购、囤粮现象，进一步加剧了粮价异常波动。
今年小麦的异常波动也是类似的，今年小麦供需基本面总体还是不错的，因为库存压力巨大，虽然部分地区小麦产量略有下降，但不至于引起价格如此剧烈的变化。然而情况完全出乎意料，在小麦收购旺季，价格高开高走，究其原因，除了粮价传导效应，即稻米、玉米价格上涨的影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就是市场支持政策的效果。今年小麦收购继续执行最低收购价，最低收购价的基本原理是通过政府干预收购，减少市场流通量，对价格进行支撑。今年的最低收购价采取多主体执行，市场本来就有不稳定预期，使得贸易商、加工商形成涨价预期，加入涨价抢购序列。需要探讨的是，在今年价格高企的情况下，是否应该出台市场支持政策？采取多个执行主体进行市场支持是否可行？ 我们认为，市场支持由单一的执行主体变为多元主体，强化了市场支持机制，但弱化了监管机制。
三、后期粮食市场可能走势
后期国内粮食市场是阶段性、区域性、结构性矛盾比较突出的关键时期，也是粮价上涨预期增强、市场波动加剧的敏感时期。影响后期粮食市场走势的最根本因素是供需基本面、秋粮是否减产、能否丰收等，这些因素决定着粮食价格结构和发展走势，但也有一些因素必须高度重视。
第一，库存虽然充足，但有效供给收紧，粮价上涨预期增强。虽然有关部门一直说库存充足，粮食供需基本平衡，但是现阶段有效供给是比较紧张的，很容易出现粮价上涨的预期。为什么有效供给比较紧张呢？大家知道，这几年实行最低收购价和临时收储政策，导致一个很重要的后果，就是粮食供给集中在国家手里。现在市场供给很大程度上靠国家的拍卖，但是由于连续几个月的抛售库存，国内玉米库存已经降到了近年来的最低水平，这也引发了市场各种猜测和不稳定的预期。
二是粮食供需区域矛盾突出，粮食市场政策分化趋势愈发明显。玉米供需区域结构值得关注，玉米储备约70%在北方主产区，30%在南方销区，但玉米消费大部分在南方销区。今年5月18日，为防止炒粮、防止部分企业囤粮，有关部门修改了拍卖销售政策，即南方企业不能参与北方粮食的拍卖，北方企业可以参与北方的拍卖，南方企业只能参与南方粮食的拍卖，形成了相对分散的市场。因此，北方玉米拍卖经常流拍，成交率很低，而南方却买不到玉米，如河北每周拿出27万吨进行拍卖，成交率不足10%。 广东每天的玉米需求量是2.5万吨，但拍卖的只有1万吨，这一政策导致市场人为隔离，加剧了粮食区域结构性矛盾。
这里有一个概念，就是市场政策化，前面已经讲过。这体现在政府通过最低收购价、临时收储政策控制了大部分粮食，粮食市场供给主要靠政府拍卖来提供。政府主导着整个粮食市场，政策主导着市场的走向。这就使得市场对政策的变化非常敏感。前面也讲过，任何细小的政策变化，对市场的影响都是不可估量的。这也增加了对监管政策的针对性和精准性的要求。所以我们需要关注这个倾向。它的政策含义就是政府的监管负担越来越重，监管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这是我们下一步设计整体监管政策时需要考虑的问题。如果不充分发挥市场机制的自愈作用，监管就有可能走向死胡同。
三是国际粮食市场涨价预期上升，给国内市场带来越来越大的压力。虽然8月初俄罗斯的粮食出口禁令，并没有像一些投机者想象的那样引起粮食价格的大幅上涨，但CBOT市场也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小麦价格上涨了50%，其他粮食产品价格也出现了波动。但我们认为，不会形成类似2008年那样的全球粮食危机。但是，我们要密切关注国际粮食市场的发展趋势，如果出现类似2008年那样的情况，我们该怎么办？今年我国宏观经济面临的形势比2008年�**肽暌丛拥枚啵�粮价上涨预期对我国仍然构成压力，而且这种压力在积累、在传导、在放大，这也是我们下一步宏观调控面临的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四、下一步食品监管政策基本取向
从现在起到新秋粮上市，是市场调控最敏感、最关键的时期。有效防止粮价异常波动引发粮价乃至食品价格全面上涨，对于管理通胀预期、保持经济平稳较快发展大局具有重要意义。我们认为，下一步粮食调控的目标是千方百计稳定市场预期，多管齐下，防止粮价异常波动；既要维护市场稳定，又要保护农民利益。我们建议后期可能的政策取向应该是：
第一，要加强宣传引导，千方百计稳定市场预期，谨防投机炒作。我注意到，最近一段时间媒体对粮价问题十分关注，近几个月来，已有200多篇报道，其中，稳预期的只有极少数。有的报道有投机炒作之嫌，想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我分析，有的媒体想引起官方重视，有的媒体，不知道为谁服务，有投机炒作之嫌。我觉得，这样不太公平。在如此敏感关键时期，稳预期是重中之重，绝不能投机炒作。希望媒体朋友们牢牢把握一个基本点：千方百计稳定市场预期，多管齐下，防止粮价异常波动。
第二，进一步完善收购调控政策。调控政策可能需要重新设计和创新。比如东北玉米，新粮即将上市，是否应该出台临时收储政策？是否应该对参与收购的央企和南方饲料厂给予运输补贴？是否应该将央企纳入政策性收购序列？这些问题都值得关注。我个人认为，今年应该暂停临时收储政策，取消运输补贴政策，让玉米收购回归市场机制，让市场机制分担政府沉重的调控压力。如果未来形势发生变化，需要继续护盘，应该以中粮油总公司为执行主体，落实临时收储措施，进一步完善政策启动和退出，形成收购护盘和稳价相结合的调控机制。目前，对多元化市场护盘机制的理解存在一些误区。 市场支持主体的多元化并不会减少市场扭曲，相反，有可能因购买行为的异化而增加市场垄断粮价，增强农户和下游企业的不稳定预期。
我们还需要讨论一个问题，今年要不要补仓？今年我们预计东北地区玉米增产，前段时间担心的旱灾问题已经过去，由于洪涝灾害，部分地区生产受到影响，但大部分产区形势很好，今年玉米增产的主旋律已经奏响，预计今年东北地区玉米增产1500万吨以上。但是粮食增产让我们在担心价格上涨的同时，也担心价格下跌。价格下跌会影响到农民的利益。所以，今年我们需要考虑另外一个调控政策——补仓。采取措施补仓，将达到一举两得的效果，一方面可以防止玉米价格下跌影响到农民的收入。建议中储粮总公司确定一个合理的补仓价格，我认为比较理想的价格是每斤0.08元，比去年略高一些。 另一方面可以补充库存的缺口，进一步夯实调控的物质基础，提升国家宏观调控能力。
三是增加市场供给，积极发挥充足库存对市场稳定的基础性作用，继续坚持调控政策，加大南方销区市场拍卖力度和北方销区拍卖力度，调控市场价格。
四是调整粮食加工产业政策，转变粮食产业发展方式。建议立即停止以粮食为原料生产燃料乙醇和高能耗、高污染的柠檬酸、淀粉等加工业。引导粮食加工业调整结构、转变发展方式，促进粮食供需结构优化，逐步缓解区域性、阶段性供需矛盾。
总的看，后期粮价面临复杂的国内外市场形势，上行压力仍然较大；今年秋粮丰收在望，粮价稳定预期正在形成；库存充足，政府宏观调控粮食的物质基础扎实；只要今年调控政策得当，完全能够确保价格合理、市场稳定、农民增收。